来世今生简谱
意大利作家翁贝托·艾柯在《无限的清单》里写道:“在古董书店里,爱书人读里面的目录,觉得那些目录简直是中世纪传说里丰饶之地的迷人写照,……乐趣无穷。”
听诗人、作家欧阳江河聊书房,和艾柯所述爱书人捧读古董书单,有约略相同的感受。或许因为他藏书太多太杂、阅读面太广,让人有“无所不包”“不及备载”的错觉。又或者因为在谈话中,他像荷马、弥尔顿、卡尔维诺那样喜爱使用枚举式修辞,层层渐进的词语的阵列,犹如写作《伊利亚特》的荷马面对的千军万马,暗示着一种美学上的无限和完善。
这套位于北京CBD的公寓有三四百平米,客厅和书房被书架环绕,客厅独有一面墙放置CD架,存放着欧阳江河收藏的一万张CD。他称自己的书房为“开放的、游动的书房”,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宽阔所在,可以随处翻阅,随处工作、栖息和沉思。
他痴迷于古典音乐,因为“音乐生活里有文学,有人生,有我们对世界的理解,有时代精神”。打开客厅里那套“天价”的音响,舒缓的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充满空间,在暮春的正午,让人心得以沉潜。欧阳江河告诉南都记者,他听古典音乐不是听旋律和韵味,而是听细节,听信息量,听解析力,听一次演奏与另一次演奏的微妙差别。“我总觉得我旁边坐着作曲家的幽灵和演奏者的幽灵,他们身临其境跟我一起来听的,跟我一起挑剔,只是不吭声、不显形而已。”
客厅里放着柴可夫斯基,人却跑到隔壁的小阳台上去读书,手里擎着的是美国数学家伊恩·斯图尔特所著的《对称的历史》。这本书以小说的惊险笔调,讲述对称理论如何成为现代科学中最重要的概念。读累了,又去书房一角的书桌上伏案写几张工细的小楷。欧阳江河有一种百科全书式的趣味,既饱览人文历史,也阅读自然科学,既是古典音乐超级发烧友,又是刻苦的文人书法家———对应于他的诗歌混杂的语汇和迷宫式的思维模式。
“我觉得我是有前生的人。”欧阳江河说,“我的前生可能是一个指挥家、作曲家或者是一个钢琴演奏家。我的今生是一个诗人,一个写作者。至于我的未来,我的下一世,很可能要么是一位数学家,要么是一位天文学家。所以我现在对科学的兴趣,我觉得是在为我的来世、我的下一辈子做准备,就像有些baby在母胎里面要听莫扎特。”
南都记者黄茜实习生刘鹏波
家是一个游动的书房
南都:能介绍一下你的书房吗?
欧阳江河:我现在这一间书房差不多有五六十平米。书差不多几千册吧。我的客厅很大,客厅一百多平米,客厅三面墙,一面墙是CD,一万来盘,剩下两面墙都是书,所以客厅那边的书在数量上应该是跟书房的差不多,可能还略多一点。
这只是我的一部分书,是我1997年出国回来以后买的书,里面也有一部分是我夫人的书。但是我们两个的老书都不在这个里面,在成都。我夫人在北大读博士之前的书都在长沙,那时候住长沙,我想还有个七八千册。我在成都的书也至少有5000册。
南都:你会购买什么类型的书籍?
欧阳江河:比较杂。因为我没有收藏癖好,比如说像藏字藏画,藏一些物品,我不会纯粹为了收藏买书,不是说百分之百,几乎没有。我买的书都是想读的,就算没有完全地读,但也是为了有时间阅读,和我以为我会读而买的。所以我这么多书没有全部读完,但是基本上真的是读过的,有一些是持续地读、常读,读了好多遍的也有。我阅读的性质是这样,我买书的范围也是根据我阅读习惯来安排的。
南都:书架上有一大部分是文学类书籍,其中有两个书架是诗集。能谈谈你的诗歌收藏吗?
欧阳江河:诗歌类,我这儿还是比较全的。诗歌收藏的也是两部分:一个是国内正式出版的诗集,尤其是我自己这一代的老诗人的诗集,我认识的那些朋友,他们几乎所有版本的诗集我都有。还有就是翻译的一类,我收的不是太全,但是重要的我基本上都收了,而且我会在第一时间购买翻译类诗集。我每次去南京的先锋书店,那是民营书店里面比较重视诗歌的,都会抱回一大堆诗集来。其中有一次我记得先锋书店的钱总,坚决不让我付款,然后他一次性付款110多本,一半左右是诗集。
中国最近几年年轻人出版的诗集特别多,我没有买全。国内一些诗人朋友们有的我都不认识,他们知道我地址以后给我寄,我可以非常负责地讲,凡是给我寄的诗集题了我名字,我全部都留住了。
南都:诗歌以外,你的书重点还有哪些类型?
欧阳江河:文学是一大类,包括小说、诗歌、非虚构和理论及批评。第二大类是现当代的理论,包括了社会学、心理学、政治学、哲学、经济学等。这个范围非常广,而且以译著为主。第三类就是历史,也是非常广阔非常杂的,比如说各种各样的文明史、文化史、地理史、科学史、哲学史、文学史,思想史、种族史、宗教史、心理学史、经济学史等。我会买不同的版本的中国史,通史以外,我也买断代史,也买一些比较奇怪的东西的历史,烟草的历史、迷幻剂的历史、对称的历史、植物的历史、颜料的历史、纸张的历史、甘蔗种子收割的历史、炼矿的历史、男性气质的历史等等。它们介于历史和学术研究之间,非常有意思。
还有一类就是古书。中国的古籍,《四书五经》、几大名著,还有各种版本的古诗。而且这种各种版本的古诗,一部分是我从中学就开始读的诗集,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的诗集,也有一部分是有时候我去中华书局淘来的旧书。我的《十三经》是一个宋版。
还有一类就是美术的、书法的收藏。因为我喜欢古典音乐,所以音乐类的书也不少。不光是理论的、音乐史的,乐评类的,还包括自传性的演奏者讲述,指挥家讲述,随笔性的都有。
我搬到这个房子才两年,没来得及把书分类,像我原来那样分得非常清楚。现在我找书,有时候我都疯掉,找一天都找不到。但是也有一个好处,我觉得怎么有这本书我都已经忘掉它,它突然出现就有这种惊喜,又有恼怒,又有沮丧,但又有意外,这就像本雅明的说法,他说书就是乱放,找不到有找不到的乐趣,收藏有收藏的乐趣。
阅读和写作之间的关系很神秘
南都:你每天在书房呆多长时间?
欧阳江河:我基本上都呆在书房。因为我的书房和客厅是一体化,甚至包括我的饭厅,饭厅我有写书法的地方,写大字就在饭厅的长桌子上写,书法书就放在旁边。吃饭我不在饭厅吃,而是在厨房和饭厅之间的一个小桌子吃,所以饭厅大桌子也是我的大工作室和写字台。
这里的这张桌子是我写小楷的地方。家里沙发到处都是,不同的书架下面直接就是灯,到处都是台灯,到处都是单人、双人或者三人的沙发座,加起来真的有十个以上。走到哪里要看书,就坐在哪里看。所以我可以说我一整天只要在家里,就是在书房里。
客厅是我的书房,但又是我听音乐的地方。我经常喜欢隔壁听音乐,客厅里大大声地放着音乐,而人在书房里,这个地方光线比较好,尽管朝北,但是对面两幢楼房都很亮,很反光,像反光板一样把光线反射过来。
隔壁放音乐,我在这儿读书,或者写字,我写作也坐在沙发上。日常我不读书不写作,我查资料或者写书法也都在书房待着。而我这个书房是开放性的,可以走来走去,是一个游动的书房。
南都:作为诗人、作家,你的阅读和写作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?
欧阳江河:一直都有关系。但这种关系是很神秘的关系。比如说最近我去了一趟埃及。我被埃及的金字塔、开罗的博物馆、亚历山大城、亚历山大的被烧掉了没有遗迹的图书馆,还有新近发掘出来的托勒密王朝的古迹等等给镇住了,回来写了一首长诗。
写这首长诗的时候,一些相关的史料,我在我原有的书里面翻出了有几十本。我重读了其中一部分,这里面包括宗教史、十字军东征史、符号的历史、希腊神话的历史、希腊文明等等,也包括古罗马、古希腊、阿拉伯这些种族王朝对埃及的征服统治史以及由此而来的文化,还有整个阿拉伯的历史、植物学的历史。阅读的内容,有一部分进入我的诗歌写作,有一部分就是背景性、资料性的。所以我的写作里面有特别不靠谱的、思想的、幻想的成分,有我个人的精神的成分、直觉的成分,但是也有特别靠谱的、可以落实到史料的,就是那种注释性质的成分,用诗的句子写下一种注解般准确的东西。
南都:这样的写作方式,可以让诗歌这种体裁涵容下异常庞大的内容?
欧阳江河:我的长诗有大量的内容。我有17个笔记本,我的一首长诗跟这17本笔记是有关的。有一次我把它们拿出来,数了一下,涉及的书大概是670本,极少的笔记的摘录,可能占了千分之二三,加起来有一两百个句子。但是我为什么说670多本书?它们是我在读这些书时的一些感想,但这些感想经常是跟这本书毫无关系的。我在读书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另外的书,它突然唤醒,而且这种唤醒特别神秘。比如我读科学书的时候,会唤醒宗教史的一个片断,经书的片段,一句诗,而我所读的跟它毫无关联。有时候,我在笔记片段下面有注明,哪一本书,甚至页数,但更多的时候没有注明。
根据其中有大概220种书产生出来的一些联想片段,我把它写成了一首1700行的长诗,也是我写得最长的一首诗,叫做《古今相接》。
《古今相接》的结构是一个图书馆的结构。在诗歌里,依靠词语的声音来完成书和书、历史片段和历史片段、文明和文明、不同的语种和语种之间的话语转换,比如说科学的话语,下棋的话语,化妆的话语,广告词的话语,史书的话语,它们的衔接是靠轻的感叹词、换气的词语、换气的节奏来提供转换和转调。把音乐中的这种东西,半音的不协调的,七和弦的、减七和弦的等等全部调用起来。所以这首诗的转换和结构很精妙,但是很混乱,几乎放弃结构,但是它的结构在放弃过程中反而显得特别的考究,但这个考究经常是我自己一个人的,这跟我的阅读和听音乐一样。
从音乐里得到的滋养非常多
南都:客厅有整整一面墙都是CD,很叹为观止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藏CD的?
欧阳江河:我买CD应该是1982年、1983年开始。我刚开始买CD的时候还买不起这个机器,所以我前一百多张碟有两三年的时间没有听过。一直等到1985年左右才买的音响系统。那时候已经结婚了,买第一套音响系统花了几千块钱,也算天价了。我听两种,一个是CD,一个是LP,所以我也有大量的LP黑胶唱片,33转的,前前后后四五千张。
我在这方面舍得花大价钱,买碟、买唱片、买卡带。我的工资收入早期就很好,另外有一些稿费什么的,全都投到这个方面。后来我能买那么贵的音响系统,买那么多的CD,跟我的书法开始卖钱有关。我的书法卖的当然没有贾平凹、莫言老师那么多,但也可能在文人书法里面仅次于他俩,我都拿来买CD这些东西了。
我想我的CD有1万来张,这还不算美国的,我在美国还有几千张LP,都送给朋友了,因为现在我就只听CD。
我听音乐,跟那些听LP的人听的东西不一样。他们要听韵味,听那种优雅的、美学的东西,我不是。我听CD,我是听信息量,听细节,听解析力。音乐背后不是只有好听的东西,我要听音乐背后的音乐思想,演奏者的细节,包括录音里面的一些细节,这就要求我的音乐系统必须是高级犀利的,必须是尽可能不压缩的,必须是不光把声音提供出来,还要把声音背后的寂静、空气感,还有亮度、暗度都解析出来,所以我对音响系统要求非常高。
南都:你主要收藏哪些类型的古典音乐?
欧阳江河:我的CD收藏的范围特别广,我是收各种版本的,这个跟书不一样了。比如同一个作品,我收不同的演奏者和指挥家及乐团的演绎。同一个指挥的同一作品,在不同的乐团,不同的录音时间,出来的理解是不一样的,效果不一样,那么我也收。同一个钢琴演奏者,关于巴赫的、贝多芬的、舒伯特的某一作品,他有可能演奏了两遍三遍五遍,可能有的是录音室演奏,有的是音乐会现场演奏,不同的音乐会,效果不一样,理解不一样,这个“不一样”,我感兴趣。
细微的差别里面包含了对音乐的真正的理解,这个差异构成了我的音乐鉴赏力,我的音乐品位,我的音乐的组织能力,它们最后上升为一种抽象的品质,和我对文学、对生命、对时间、对思想的理解融为一体。
南都:音乐对你的阅读、写作和整个生活意味着什么?
欧阳江河:我听音乐不仅是消遣,它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。我从音乐里面得到的恩赐,得到的升华,得到的滋养是非常之多的。我对音乐深怀感恩之心,音乐帮助我理解我自己,帮助我理解世界,帮助我理解不可知。音乐帮助我理解文本和文本的解释之间的差别,因为音乐不是说只是写在谱子上,它就成立了,它一定得演奏,它同时也不是说演奏就成立了,它还得听过。光是听和接受还不够,你还得借助不同的版本,不同的音响系统,不同的听的环境,不同的听者,把你对听的理解,你的听的感受,听的经历全部带进去,它才能构成我们所说的音乐生活。
这个东西其实跟阅读是相通的。文学也好,历史也好,思想也好,一定不是说写出来它就成立了,它一定得通过印刷、通过版本的传递、通过读者把自己的阅读带进去,然后这种阅读带进去以后跟写作融为一体,相互交换、相互消失、相互呈现、相互对峙之后,它才能构成我们完整意义上的文学生活、思想生活,构成我们所说的读写的对称性和对抗性。所以某种意义上讲,我一直在说音乐生活给我提供的东西是那些我转换到写作,转换到对文学思想、对生命、对自我、对世界的理解的时候,这一个转换带给我的独特的资源是那些没有听过音乐,缺少音乐这个环节的人他们没办法接受,没办法体会的,我也没办法传递给他。
南都:你有朋友可以分享这种音乐方面的乐趣和心得吗?
欧阳江河:有,当然,我有几个乐友。刘雪枫,一个音乐评论家,应该说是古典音乐评论教父级的人物。他是原来《爱乐》杂志的主编。他是瓦格纳协会唯一的中国会员。我们老在一起谈论音乐,品位非常接近。他给我提供很多一线的知识,哪些人又出什么CD了,谁调到哪个乐团当指挥了,诸如此类。他的音乐品位也很高,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。
另外,比如说像格非、余华,跟我也有很多交流。格非的有一些音乐信息是从我这来的,因为他收藏没我这么广。刘雪枫的收藏是远远超过我的,但他的音响系统没有我的好。
余华现在弄了一套很好的音响,当然也不能跟我比,我一条线就比他们的音响贵。我一条线几十万,就是最大的喇叭线,两个大盒子从美国弄来的。
余华写过音乐方面的鉴赏书,卖得还特别好。2015年的时候,我跟他去了一趟美国,参加一个中美未来文学领袖的交流活动。普林斯顿大学街上有一个世界上最有名的二手唱片店,几十万张二手唱片,我跟余华去了两次。每次都是整天七八个小时坐在那,淘二手碟。余华后来乐坏了,最便宜一美元一张,而且是特别好的。CD最贵的也就八九块美金一张。因为那个时候正规买一手碟的话,已经要十七八块美金一张。我说的是正价的。在这种情况下他淘了7万,分两三个箱子,同行的一人给他提一箱回来,他自己也带了一箱。
我每年都去那儿淘。每次去提一箱子。主要是买新碟,但是也去二手唱片店淘一下。
最愿意穿越回黄庭坚的书房
南都:最后一个问题,如果你可以到古今中外某一个人的书房去探访做客,最想去谁的书房?
欧阳江河:我可能想去黄庭坚的书房。中国的书籍从手抄书进入到可以刻字、活版印刷,这个时候有一个狂欢。有了活字印刷,书籍价格降低了,书的纸张也变轻了,装订也变得比较规范,黄庭坚亲历了这个转变,而且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读遍了天下书的人。
宋诗和唐诗彻底意义上的不一样,宋诗作为一个划时代的概念,是黄庭坚建构的,这个建构背后有大量阅读。苏东坡才气可能更大,更受欢迎。但黄庭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。他的书房到底怎么回事?我非常感兴趣。他读的这些书放在哪儿的?怎么弄的?他怎么读?我很想去跟他讨一招。而且黄庭坚也有大量的原版书。还有他的书法,其实早年他的书法我一点都不喜欢,但他晚年有几幅字写得真是好,包括草书《廉颇蔺相如传》,草书长卷。所以,黄庭坚的阅读、他的写作怎么转到他的书法里面,我对这个特别感兴趣。转换机制是什么?转换的奥秘是什么?我觉得有一些很神秘的东西,是不能用物质性,不能用临帖、阅读和看注释、下功夫考据等等来解释的。黄庭坚身上有这个东西,好多人没有找到。我发现了,但是我没有破解它。我觉得只有我穿越以后,回到黄庭坚的书房跟他切磋一下,才会得其真传。
今生来世曲谱